“凤姐”发表的《求鼓励,求祝福》在社交平台广泛传播,同时伴随许多真假难辨的消息涌现:凤姐本人公开声明那不是她的文章,并非出自她手;有消息称某网络主编离职后,通过炒作凤姐话题获利颇丰;另有传言称凤姐本人与其团队因利益分配问题产生矛盾,关系紧张……那些曾为《求鼓励,求祝福》一帖捐款的人,此刻或感到困惑,或表示受骗,或看到凤姐过往被曝光的言论时再度愤怒。
“凤姐”这个人物符号,实际上是一种商业价值体现,不论凤姐本人或与其利益相关者对这笔交易有何看法,作为符号的凤姐,依然处于“注意力经济”、“流量经济”的最前沿位置,备受瞩目。自从成名以来,凤姐依靠的是媒体放大后的自我展示,从而激发了公众的情绪释放。因此,从这个角度出发,凤姐可以看作是一种“非实体劳动者”,她生产着信息与情感这类“无形的成果”,如同一个靶心,供人投射伦理道德的监督,或是给予关心和体恤的施与。
凤姐“入行”:当“被骂”成为一桩生意
凤姐
凤姐刚开始出名时,在各种报道和她的讲述里,“找对象”是个常被提及的话题,她曾到上海街头发传单找对象,也在上海本地宽带山论坛上找对象,真正让她全国出名的是参加了江苏卫视的《人间》节目。
与芙蓉姐姐一样,凤姐在“骂”和“嘲笑”中成名。罗玉凤的征婚信息却更为大胆,其中包含着极度膨胀的自我认知和荒诞的吹嘘——声称九岁便博览群书,二十岁便达到学识巅峰,认为无论往前三百年还是往后三百年,无人能及她这般才华,同时,她对征婚对象也提出了极为严苛的条件,涵盖了年龄、身高、户籍、专业以及学校等各方面,字里行间透露出许多不符合社会常规的偏执想法。
极端的愚昧和自负迎合了大众探究“反常”的猎奇心态,人们热衷于对扭曲个性的集体嘲弄、群体调侃,借此来明确社会准则与界限,并界定何为常态,从而印证自身的普通。而婚恋取向的“不妥当”更是直指情感结合的敏感区域。社会变革期间,由于社会群体流动变慢与社会群体距离拉大,中国人的恋爱婚姻看法和情感态度出现矛盾——婚姻自主和浪漫爱情的憧憬依然存在,但恋爱市场中人们也变得更加谨慎、不断权衡,有人把恋爱当作谋求社会地位提升的途径。女性的样貌与性情同样关乎婚姻的竞争力,凤姐的外表平平却态度傲慢,她毫不掩饰对浪漫情感的看法,直接表达自己的需求,并且极力传播这种想法,因此很容易触动旁观者的内心感受。
这种刻意引发他人情感反应的言论方式,跟同样以制造“情感节目”为目标的《人间》栏目不谋而合。为了契合《人间》的节目宗旨,凤姐“选定”了一位“恋人”,两人以情感纠葛的形式出现在屏幕上,从而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自己的自负特质和相亲主张。对“情感节目”的策划源自电视台的创收需求,中国的众多电视台虽为事业单位,但政府仅提供部分财政支持,维持日常运作所需的大部分资金必须依靠市场——因此围绕“收视情况”的广告投放机制成为电视台的命脉。当前市场条件下,电视台已失去生产者本应具备的领先位置,必须迎合观众喜好,或者为观众开拓新的兴趣点,方能立足于市场。与公共利益和逻辑陈述相比,侧重描绘个人经历的“情感作品”转化为一种独特的商品,参与到了市场竞争当中。
这种“情感商品”的市场意义在于它能够激发公众的情感反应,因此往往包含极端的状况和激烈的矛盾,个人经历的分享变得很容易,让普通人也能加入其中,而普通人的加入又促使更多观众观看并产生共鸣。这种“互利”的思路导致情感类电视节目、真人秀节目里堆满了所谓的普通人,甚至造就了一批职业的真人秀表演者,比如最近热门的《中国式相亲》里前几期的许多来宾都曾在其他相亲节目、谈话节目或调解节目里露过面。
江苏卫视为凤姐提供了从区域性视角迈向全国性视角的机遇,而微博这个最火爆的互联网全国性平台,也成了凤姐继续竞争的舞台。中国互联网的兴盛与外国风险资本进入中国的历史进程几乎同时发生,在这个高度资本运作的领域里,点击量是资本市场评估价值的关键要素,业绩指标则是网站工作人员工作表现的衡量标准。依照资本运作的内在规律以及配套的职业操守,凤姐的网红生涯奉行一个简明准则,即:攻击她的人越是频繁,网络关注度就越是高涨,她的成就也越加显著。网络名人纷纷展现自我,单纯的自夸已经难以吸引关注,凤姐的言论从个人征婚和自我吹嘘,延伸到社会伦理层面,表现出对遭遇不幸者的冷漠无情,常常通过评论时事热点,比如动车事故、汶川大地震、南京大屠杀纪念日等,甚至触及政治议题,流露出对中国的不满和对美国的羡慕,凤姐以挑战道德底线、破坏民族认同的方式,不断推进自己的走红进程。
凤姐个体的“成功”与整体的“坍陷”
凤姐通过发表《寻求鼓励与祝福》的文章收获了大量的祝福,然而她本人当时在美国,正焦急地等待着身份转变的批准。当旁观者对容貌平凡却自视甚高、声称非理想伴侣不娶的凤姐不屑一顾时,当众人听闻凤姐冷漠嘲讽“国人众多,离世些许无伤大雅”、将意外身亡视作“数量调整”时,当人们面对赴美追梦的凤姐或嗤之以鼻或暗自羡慕时,当面对渴望美国身份并追忆过往、与贫寒生活抗争的凤姐给予怜悯或支持时,他们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民众往往容易忘记往事,也常常报以美好祝愿,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凤姐声称那篇文章并非出自她本人之手,凤凰网方面为了撇清关系,发布声明指出,他们与凤姐团队在2016年9月已经结束了合作关系,凤姐也不再担任凤凰新闻客户端的专栏作家。凤凰网对凤姐形象的改变起到了关键作用,她所在的团队中,那位曾经担任主笔的凤姐,不再表现得那么自负傲慢、气势汹汹、不讲情理,而是以美国美甲店基层员工、一般美国劳动者的身份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首篇文章发布在凤凰应用上,标题为《中国明星的“黑舞台”》;凤姐在文中声称自己出身贫寒,因嫉妒嫁入豪门的奶茶而发牢骚;她自我解嘲并排解郁闷,表示身为普通人,每天辛苦工作后,上上网,说说心里话,骂几句人,生活也算过得去。凤姐接着谈了她在海外的情感故事,文章题目叫《伴侣驱我乘巴士赴纽约》,继续走接地气的风格,说她在异国他乡的情感发展并不如意。凤姐随后开始记录自己的日子,探讨了美国人的国家意识,记下了平时的想法和感触。
最近一篇名为《求鼓励,求祝福》的文章迅速走红,其获得的关注度、支持以及各类留言,使得原本令人印象不佳的凤姐形象增添了积极色彩,体现出“奋斗”精神,即她来自条件艰苦的家庭,不满足于在乡下定居的生活,凭借个人奋斗在大城市立足,并最终实现了在美国成功的梦想。即便不提及以往的所作所为,也把自己称作处于窘迫困苦境地的乡下女性,从而为过去的反常举动找到了解释,同时还构建了一个充满活力、奋发图强的正面形象。
与以往售卖的“怪异”现象、售卖的“离奇”事件不同,《求鼓励,求祝福》销售的是哀伤情绪和怜悯情感,激发的是共鸣心理和怜悯情怀。凤姐通过话语表达了她长久积压的情绪,她作为农家子弟,常羡慕那些在国企工作的同龄人,因为在城乡差异的体制下自己处于劣势;她还是地方大专的毕业生,又羡慕重庆的女大学生,因为她没能进入顶尖学府,错失了高考带来的社会阶层跃升的机遇;她一直被轻视,却迫切希望获得成功和名声,因为在底层社会,无论是在文化氛围还是传播渠道中,她都像是“隐形人”,缺少被听见的声音。
该文虽被凤姐称作“网友”所写,但凤姐与她(前)团队及(前)伙伴间盘根错节的关系,我们既无意也无力去深究。或者说,抵赖和争执也是塑造“凤姐”公众形象时惯用的手法,比如此前就有人声称自己是“陆家嘴征婚女”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凤姐对此提出异议,并指责该人利用凤姐的知名度,这种纷争和矛盾既迎合了大众对戏剧性场面的猎奇心理,也进一步强化了作为商品的“凤姐”形象。凤姐被一些人称作人生赢家,她依靠努力获得了个人地位的提升,这种人生赢家的发展轨迹,是否为他人指明了成功的方向?
凤姐的大幅广告出现在上海地铁内。
确实,在由这种经营方式制造出来的“产品”中,凤姐并非首创者,同样也难以是她是终结者。只要传播渠道以资本和商业利润为首要目标,把商业利润放在社会价值之前,想要制造或传播那些利用“矛盾”和“反常”、意图激发大众情绪反应以增加节目收听率、网络点击量、广告收益、资本回报的动机就依然存在,那么即便那位知名人物退出网红领域,这一系列“无形”产业运作中的一环仍会有许多人准备接替。如今这个光怪陆离的岁月里,我们见识了无数骇人听闻的夸大其词,遭遇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异形整形,从这个角度出发,凤姐与王思聪、以及那些被称作“蛇精脸”的网络名人,他们遵循着相同的成功法则。
然而可以明确,在这种布局下,凤姐并非占据领导角色,倘若缺少江苏卫视编导的挑选、新浪微博热搜的推动、凤凰新闻网的力荐,凤姐不可能被更多大众所熟知。在整体商业模式里,那些推举凤姐的人或者所谓的团队,以及传播凤姐个人言论的渠道,都在利用“凤姐”这个媒体标签带来的额外利益,凤姐作为一个非实体工作者,若想在这个体系里继续发展,只能借助各种伪装和制造矛盾,榨取自己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靠博取同情或制造话题谋生,常常会失去公众的认可,凤姐发布令人同情的文章受到好评后,她过往的行径遭到揭露,部分原本批评她的人转而支持,又再次变为反对,那些通过媒体平台工作的“非物质劳动者”的每一步行动,都被记录在电脑的存储设备里。一个极度自负又冷漠的凤姐,由于在美国工作了数年,就转变成了一个品德高尚、不再沉迷于庸俗事物的人吗?由于凤姐那些特立独行的行为而带来的伤害和冲突,始终留在传播媒介中,每当凤姐的形象被试图修复时,这些往事就会再次被揭露出来,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有人核算了凤姐的收益情况,并称罗玉凤的个人财富或许已经相当可观,进入了富裕人群的行列。倘若把凤姐个人的成功当作典范来推崇,很可能会造成社会底层群体的不稳定。可用来引发公众情感共鸣的技巧十分有限,当前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营造“反常”氛围和激发“怜悯”心理,前者借助吸引注意力的手段,把自身的“反常”转变成为关注度或收益,后者则常借助充满哀伤的故事情节,来争取慈善层面的帮助或关怀。倘若凤姐的行事方式被视为典范,便会导致集体性的道德沦丧,由于唯有那些“极端异常”、“格外不幸”的“非体力工作者”才能从中受益,这种角逐必然塑造出一种怪异反常的、令人沮丧的底层群体面貌。
这种前景,才是《求鼓励,求祝福》那温情脉脉展现之后所显露的真正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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